白鄉茶俗記
高萬鑫
客來敬茶是白族的傳統美德,也是白族地區的習俗。集白族的禮儀、文化、服飾為一體的白族“三道茶”的飲茶習俗早為人知,還遠播海外。實際上白族的飲茶習俗不獨“三道茶”,而是在不同地區和不同場合,往往還有不同的飲茶禮儀的習俗。細細品味,可以從中領悟到白族人民善于借飲茶表達內心的悲歡情感、樸實純真的親情以及濃郁淳厚的鄉風情趣。
我的家鄉劍川縣彌沙鄉是白族聚居的山旮旯。“隔山不同俗”,彌沙多山地僻,男婚女嫁喝“喜茶”的習俗就有其獨特之處。“喜茶”的配料除茶葉外,有紅糖、姜、糊辣子(姜和辣子味辣,白族話“辣”跟“親熱”諧音)、焙過的花椒。往茶壺內裝這些配料時,抓幾撮茶葉,放幾塊紅糖,置幾片生姜、幾枚糊辣、幾?;ń?,可根據茶壺容量的大小而定,但必須取雙數,寓“成雙配對,永不分離”之意。泡茶的開水要用新郎新娘于結婚頭天清晨結伴到山等背回的泉水燒制,而且取泉水的路程愈遠,表明新郎新娘待客的心愈誠。結婚這天,新郎家要配備兩個未婚男青年專管“喜茶”,稱為“茶司”。茶司一人執壺倒茶,一人托個擺放四只陶瓷小茶盅的茶盤,負責接茶水和獻茶。
新郎把新娘接到家,雙雙拜見了父母等長輩之后,兩人要對飲“喜茶”。在眾多客人的關注下,只見抱壺茶司將提著茶壺的那只手輪了個半圓,突然在半空打住,唱道:“新娘喜長(茶)喜長(嘗)恩愛長(茶)!”話音剛落,那壺嘴稍稍一偏,一脈茶水從空而落;托盤茶司用手輕快地將茶盤一迎,讓盤中白雪雪的一對茶盅先后及時而準確地接住凌空跌落的那一脈茶水。緊接著,持盤茶司齊眉將茶盤舉到新郎新娘面前,唱道:“新郎新娘喝辣(親熱)茶,茶辣(親熱)比不上夫妻親。”新郎新娘向茶司致謝后接茶對飲。小茶盅里只有三分之二的茶,新郎新娘卻要小心翼翼地啜四五口才飲完。原來,茶司專為新郎新娘備下的這道“喜茶”又辣又燙,大口喝容易嗆著,還會燙傷嘴皮,只能慢慢抿。這就暗示新郎新娘,對“喜茶”要細細品嘗,須體味出其中的甜、苦、辣、麻諸味,往后才經得起復雜生活的各種考驗。再者,白族話“辣、燙”與“親熱”諧音。正因此,獻給新郎新娘的這兩盅“喜茶”格外辣和燙,寓意才深刻,茶司也才算稱職。
晚上,要請來鬧新房的人喝“喜鬧茶”。夜幕剛剛降臨,參加鬧新房的青年男女陸陸續續走進新郎新娘洞房。待等來了一大撥人之后,新娘就親自動手烤茶、沖茶,然后由新郎新娘雙手一起端著每次擺有四杯茶水的茶盤,送到客人面前,向各人逐一獻茶??腿硕似鸩璞?,說一兩句祝愿新娘夫婦幸福美好、相親相愛、合合美美的吉語,再將茶分幾口飲完。當在座的客人都喝完一巡茶之后,新郎新娘又雙手共同端起空盤,去逐一收取茶杯。這時,客人往往要出一兩道隱含雙關意義的難題請新郎新娘回答,或出一兩個謎語讓新郎新娘猜。要是新郎新娘答對了或猜中了就還茶杯,否則新娘就得重新為客人添茶水,直到答對或猜中為止。洞房里洋溢著歡快喜笑的氣氛和飄著淡淡的茶香。
新婚的第二天一大早,新娘灑掃庭除完畢之后,親手烤制一罐氣味嘞香的“雷響茶”,斟兩杯置于紅漆托盤的正中,托盤兩頭則擺放著新娘在新婚之前就為公婆精心縫做好的兩雙布鞋,穩穩當當地端到堂屋,畢恭畢敬地獻給在那里等候的公婆。公婆倆喜滋滋地品完香茶,并各自收受了新鞋之后,分別往托盤內放進用紅紙或紅布包著的喜錢和首飾送給新娘。因為是新娘新婚后第一天清早去拜見公婆,又是頭一次為公婆烤制和敬獻的香茶,通常就稱之為“拜會茶”。
我的家鄉人辦喪事喝的是“苦茶”。鄉諺云:“喜事三請未必到,有白事不請人自來。”村里哪家出了白事,全村每戶不論親疏,必須有一人前往吊唁。于是,主人家便在庭院中離停放靈柩的堂屋的庭階三步的地方燒一塘火,架上三腳架,置上一把大茶壺,專供燒開水用。另備三把茶壺,分別放入三把茶葉,沖入沸水后擱在火塘邊,使壺中茶水保持溫吞即可;又在火塘旁擺一張小方桌,上放二個粗瓷碗。吊唁者到靈堂行作揖禮之后,自斟半碗茶水,將苦澀的茶水一口氣喝完后方可坐與死者親屬敘談。
家鄉人常說:白事“苦茶”難喝。這并非指那茶水過濃而苦澀難咽,而是指吊唁者自己去斟茶、飲茶時遵循的規矩繁縟,稍出差錯就有失禮節。從庭階到火塘,火塘到擺放茶碗的方桌,距離都是三步。“三”與“傷”諧音。這就意味著吊唁者的舉止都體現出同死者的家屬一樣傷心、傷痛。那三腳架、三把茶壺(壺中每次須放三把散茶葉)、三只茶碗,無不令人睹物感傷;而吊唁者自斟半碗苦澀茶水并一氣喝完;寓含主動而毫不遲疑地替主人家分擔苦愁之意。顯然,依照鄉俗喝白事‘苦茶“,對死者家屬中精神上的深切同情和安慰,也體現了鄉親們有難同當的美德,唯其如此,家鄉人對喝白事“苦茶”歷來都是那樣的慎重其事,那樣的虔誠。
為死者送葬的人們歸來時,必須要飲“回靈茶”。那天,送葬隊伍出發后,辦喪事的主人家就備好用散茶葉、紅糖、生姜、紫蘇、薄荷等煮制的茶,俗稱“回靈茶”,專供送葬回來時飲用。民間傳說送葬者飲“回靈茶”是為了“驅邪”,但從“回靈茶”用料所含的成分來看,那是一種預防中署、感冒、風寒等疾病的大鍋藥。因此,剔除喝“回靈茶”是為了“驅除”這一帶有迷信色彩的成分,可以說這一習俗包含有死者家屬感謝送葬者付出了一天的辛勞,要為他們消除疲勞、預防疾病的良好用意。由此可見,白鄉民間的飲茶方式成為一種習俗,總是與白族的道德傳統密切相關。
家鄉人喝“喜茶”或“苦茶”的機會畢竟少,而早茶和晚茶倒是每天必喝。家鄉人飲早茶和晚茶的套數與外地的白族大抵相同。即將茶葉放入凸肚小砂罐內,加在炭火上烘烤,并勤翻抖(故又名“抖抖茶”),待茶葉烤脆,清香茶味可聞,及時注入開水少許。沖開水時砂罐“翟翟”作響(故又名“雷響茶”),等冒上砂罐口的繡球花狀泡沫漸息,再加入適量開水,稍煨片刻,然后倒人細瓷小茶盅內約莫三四口,再兌入開水少許,便可飲用。
我的家鄉人飲早茶講究“早”,按他們的計時習慣,有的人頭遍雞叫便起來燒水煨茶,有人則到第二遍雞叫。因為起得早,而且多數人喝了早茶要勞作一陣,因而吃“茶食”(俗稱“下茶”)也便成為習慣。茶食多半是現做的巴掌大的一餅燕麥面粑粑。等茶煨好時,燕麥面粑粑也烤成兩面黃了,一面慢慢品嘗茶水的滋味,一面細細咀嚼噴香的燕麥粑粑,足見家鄉人對于飲食還是深諳享用之術的。
富有情趣的是喝晚茶。喝早茶都是獨斟自飲,而喝晚茶則截然不同。當房舍的輪廓溶人黃昏,兩三個乃至四五個心性相通的人,自發集中到妻兒性格溫和開朗的那位茶友家中。于是,火塘上旺旺的栗柴疙瘩火烤得人的小腿肚癢癢的,茶壺中的沸泉水低吟輕唱,砂罐中溢出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座位挨近茶罐者專司斟茶,并依次遞給圍坐的茶友。遞茶的方式很別致:右手的姆指和中指朝下捏住茶盅下端,左手心朝上,中指尖微微托住盅底,然后平送過去。對方兩手平伸接住茶盅。遞者不說“請”,接者不道“謝”,也不辭讓,一切都是在和諧、友好的氣氛中進行。喝晚茶不吃茶食,故而又名喝“清茶”。喝晚茶意未必在止渴,在于消遣、享受和品味,三者融為一體,為此又稱之類“抿茶”。抿者,慢慢消受,細經品味之謂也。山里人出門爬坡下坎,肩挑背扛,勞動強度大。整日辛勞奔忙,帶著一天的勞累和溽熱,幾位茶友于晚上湊在一塊,抿幾盅“清茶”實在是勞碌生活的一種緩沖。心火驅散了,身子骨松馳了,話閘子也便打開了:山外的新聞,鄉村的變遷,村民的悲歡……茶越沖越淡,談話的興致卻越談越濃。不知哪陣,輪上飲茶的那人突然嚷道:“啊嘿,這茶沒有半點味道了!”于是,眾茶友如夢方醒,紛紛敦促他們當中某個:“你來烤上一罐!”片刻,屋子里又飄起了絲絲縷縷的茶香,溫煦的火塘又煨出了一罐更濃更釅的鄉趣……